老覃很小的时候经常跟随母亲去看戏。

对有一则名叫《狸猫换太子》的戏印象深刻。

该戏说的是：宋朝皇帝宋真宗的李宸妃临盆分娩，要生了。宋真宗的另一个宠妃刘氏非常紧张，她找来了内监郭槐商议对策，想出了一条狠毒的毒计。他们找到了一只狸猫，剥去皮，准备等新生儿落地，把它调换出新生儿，陷害李宸妃。一开始，他们的阴谋进展顺利，新生儿被换下了，李宸妃被打入了冷宫。但是，他们并不知道，换下来的新生儿被宫女寇珠交给了宦官陈琳。陈琳随后将之装在提盒中送至八贤王处抚养。这个新生儿长大后，做了皇帝，就是宋仁宗。“狸猫换太子”一案也被著名的包青天包拯破解。最终，郭槐被杀，已做了太后的刘氏自尽。冤情大白，大快人心。

此外，还对长篇连续大戏《薛刚反唐》的一个情节印象深刻。

情节说的是大唐名将薛仁贵之孙薛刚元宵灯大闹花灯，一脚踢死皇子，惊崩圣驾，自行逃遁。武则天临朝，下令抄斩薛氏满门。薛刚之兄薛勇时为盗马关总兵，惊闻噩耗，不知如何是好。义仆薛虎用自己的亲生子换出主人的幼子薛斗，逃锁阳城去了。这薛斗长大之后，成了威风八面的大将军，与叔叔薛刚一起联手诛灭了武则天，兴复了大唐。

最感人至深的还有《东汉演义》里面“偷龙换凤”的故事。

说的是奸雄王莽篡位，鸩杀了东汉平帝，还要杀死平帝的儿子——尚在襁褓中的刘秀。结果被老丞相窦融袖中暗藏其亲生女窦金莲，巧妙地换出了刘秀，救下了刘秀一命。这刘秀长大成人后，灭莽兴汉，成了一代中兴之主光武帝。

……

其实，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。

渐渐地，老覃发现，这些故事都或深或浅地受到了元剧《赵氏孤儿》的影响。

《赵氏孤儿》讲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奸臣屠岸贾陷害卿族赵氏，将其满门抄斩。赵家门客公孙杵臼为了保全赵家血脉，用一民间婴儿换出了赵武，送给义士程婴抚养。这样，赵氏孤儿赵武幸存了下来。其长大后为家族复了大仇。

很多人都说，“赵氏孤儿”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，因为，它出自司马迁的《史记?赵世家》。

另外，据说现在忻州市城西的逯家庄就有一座公孙杵臼墓；而程婴墓就在忻府区南关村。

公孙杵臼和程婴的英雄形象因此光照千古。

他们舍生取义、救孤抚孤之壮举，受到了世人赞扬。

但是，细考《史记?赵世家》，其所记载的“赵氏孤儿”的事件是经不起推敲的。

其所载事件的大致脉络如下：

晋景公三年(前597年)，晋国大权臣屠岸贾在没有取得晋景公批准的情况下，突然行凶，指挥军队围攻晋国卿族赵氏居住的下宫，将赵氏满门抄斩。

赵氏当家人赵朔的一家，以及他的叔叔赵同、赵括、赵婴齐的三家人，基本都丧生在这场血屠里了。

只有三个人躲过此劫，侥幸活了下来。

这三个人分别是赵朔的夫人、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和赵朔的好友程婴。

让人惊喜的是，赵朔夫人已经身怀六甲。因为她是晋成公之姊，得以躲入了晋宫，顺利分娩，生下了儿子赵武。

屠岸贾的耳目通天，很快带兵杀入了宫中，到处搜杀赵武，一副不斩草除根就誓不罢休的样子。

晋景公不敢阻拦，眼睁睁地看着屠岸贾为非作歹。

赵朔夫人只好听天由命，把赵武塞入裙内，夹在胯下，拼命祷告说：“赵宗灭乎，若号；即不灭，若无声。”

谢天谢地，赵武一声也没哭。

屠岸贾像条疯狗，东闻闻、西闻闻，四下搜索，搜了宫里搜宫外，无休无止。

情况非常紧急了，公孙杵臼紧急找程婴商议对策。

程婴听说了宫中情形，急得直跺脚，说：“今一索不得，后必且复索之，奈何？”

公孙杵臼问他：“立孤与死孰难？”

程婴想也不想，冲口答道：“死易，立孤难耳。”

公孙杵臼拍拍他的肩头，说：“赵氏先君遇子厚，子强为其难者，吾为其易者，请先死。”

随后，公孙杵像《天龙八部》里面的那个叶二娘一样，从民间抱来了一个婴儿，让程婴充当叛徒，向屠岸贾告密。

屠岸贾赏了千两黄金给了程婴，把公孙杵臼和那个无辜的婴儿斩杀了。

晋景公十五年，隐姓埋名的赵武长大，在父亲赵朔的好友韩厥的帮助下，从晋景公那儿要回了赵氏的封地，后来还执掌了军权。他率军攻打了屠岸贾，灭了屠岸贾一族，报仇雪恨。

程婴看到赵武已经光复了赵家基业，就对天诉说：“昔下宫之难，皆能死。我非不能死，我思立赵氏之后。今赵武既立，为成人，复故位，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。”为了酬答赵宣孟赵朔和公孙杵臼，他随后自杀了。

故事曲折离奇，震撼人心。

但是，“赵氏孤儿”故事里的第一反派屠岸贾，仅见于《史记?赵世家》《史记?韩世家》中，《史记?晋世家》和《左传》根本没有这个人的记载。

这个就非常可疑了。

按照故事里说的，连晋景公都怕他，但《左传》及《史记?晋世家》竟然没有片言只语关于这个人的记载，太说不过去了。

同样，“赵氏孤儿”故事里的两大主角公孙杵臼和程婴也仅仅出现在《史记?赵世家》中，出现得没来由，死也死得非常仓猝。

其中对这两个人的身份交待前后不对应——先是说公孙杵臼是赵朔的门客，而程婴是赵朔的朋友。但到了故事结尾，程婴自杀时，他又声称是为了酬答赵朔的父亲赵盾和好友公孙臼杵，可谓前后矛盾，顾头不顾腚。

最离谱的是，说赵朔夫人是晋成公之姊，就意味着她是晋文公之女。而《左传》僖公二十四年里面记载：赵衰的正妻是叔槐，生下了赵盾；侧室是晋文公女赵姬，生下了赵同、赵括、赵婴齐哥仨。那么，赵朔和爷爷赵衰娶的就是一对姊妹花，这、这，真是成何体统？！

另外，《史记?赵世家》记载赵氏惨遭灭门的时候是晋景公三年(前597年)，但查《国语?晋语九》可知，赵朔是死于鲁成公二年(晋景公十一年，前589年)之前。而据《左传》鲁成公十年(晋景公十九年，前581年)记载，赵同、赵括是在鲁成公八年（晋景公十七年)被晋景公所杀。即“赵氏族诛事件”，应该发生在晋景公十七年(前583年)，赵朔和赵同、赵括不是同时死亡的。

《国语?晋语九》里面记载，晋景公十七年(前583年)，赵朔夫人入晋宫避难时，是带着赵武一起入宫的。这一点比较容易理解，毕竟，赵武的父亲赵朔是在晋景公十一年（前589年)前死亡的，世间不存在在母亲腹中孕育了六七年的“遗腹子”。

又由于晋景公在位时间只有十九年，按照《左传》里面有韩厥请晋景公恢复赵氏封地的记载，那么，赵武复立时间应该就在晋景公十九年(前581年)。

最后还有一点特别重要的是：《春秋左传注疏》记载：赵武之孙赵简子曾击败邯郸大夫赵午。这个赵午为赵氏另一支族赵穿的子孙。

由此可知：赵武绝对不是什么“赵氏孤儿”。

现代很多史家认为，“赵氏族诛”的范围仅限于赵同、赵括两个支族。赵穿一支没有受到牵连，赵婴齐一支也没受影响；赵朔、赵武这一支也未受波及。即公孙杵臼和程婴那些惊心动魄、荡气回肠的情节属于虚构。

《史记?赵世家》对赵简子以前赵氏先祖中衍至简子之父赵景叔这二十多代人的记述，基本都是一笔带过，唯独在“赵氏孤儿”这一段，陡然奇峰突起，材料丰瞻，叙事绘声绘色。显而易见，“赵氏孤儿”的故事属于编造。

不得不说，司马迁真是个优秀的编剧家。

“赵氏孤儿”故事的兴起出现在元朝。

道理很简单。

宋朝赵氏王室向以春秋晋国赵氏后裔自居，蒙元灭宋，那些具有反元复宋的民族意识百姓开始对“赵氏孤儿”的故事情有独钟，他们希望赵宋能在死后重生，驱逐蒙元，报仇雪恨。

这样，元人纪君祥的《冤报冤赵氏孤儿》（又名《赵氏孤儿大报仇》、《赵氏孤儿》）得以与《窦娥冤》、《长生殿》、《桃花扇》并列，成为了中国古典四大悲剧之一。

但话又说回来，赵同、赵括两个支族的确是遭到了惨祸。

赵武复立主要是得到了韩厥的大力支持。

下面，我们根据《左传》来梳理一下这个“赵氏孤儿”故事的来源——即史称的“下宫之难”。

事情还得从“赵氏孤儿”赵武的曾祖父赵衰说起。

赵衰和狐偃、贾佗、先轸、魏犨并称为晋文公“五贤”，他们跟随晋文公重耳逃亡，风霜江湖，备尝辛苦。

重耳的母亲是翟国人，即他们逃亡的第一站，就是翟国。

翟国国君对他们这一行人非常热情。

翟国国君指挥军队攻打廧咎如，俘获到了一对名为叔隗与季隗的姐妹花。

翟国国君可怜重耳身边没个女人照顾，把她们都赠送给了重耳。

重耳不忍独享，只娶了妹妹季隗，而把姐姐叔隗嫁给了“五贤”中最具才干的赵衰。

季隗给重耳生下了伯倏和叔刘两个儿子。

叔隗则给赵衰生下了儿子赵盾和一个女儿。

重耳的弟弟夷吾继位后，为了解除后患，派宦官履鞮带领一批杀手到翟国追杀哥哥重耳。

重耳只好带领赵衰等人再次踏上逃亡之路。

重耳丢下了季隗和两幼小的儿子；赵衰也只得丢下叔隗和幼小的一儿一女。

若干年后，在秦穆公的帮助下，重耳回国当上了国君。为答谢赵衰的辅佐之恩，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赵衰。

晋文公姓姬，他的这个女儿嫁给了赵衰后，史称其为赵姬。

赵姬给赵衰生下了三个儿子：赵同、赵括、赵婴齐。

赵姬非常贤慧，她得知赵衰在翟国还留有赵盾母子，便力主赵衰将赵盾母子接回晋国。

这还不算，当叔隗回到赵家，赵姬又强烈要求赵衰立叔隗为正妻，自己以妾身侍之。

这样，叔隗所生的儿子赵盾就成为了赵衰的嫡子，后来还成为了晋国的执政正卿，乃至成为了晋文公之后晋国的第一代权臣。

在赵盾持政时代，赵氏的势力如日中天。

赵盾的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赵同、赵括、赵婴齐，还有堂弟赵穿都成为了晋国大夫。

其中赵同的封邑在原，所以他也被称为原同；赵括的封邑在屏，他则被称为屏括；赵婴齐的封邑在楼，那他就被称为楼婴；赵穿的封邑在邯郸，本来他也应该被称为邯郸穿的，但他是晋襄公女婿，人们习惯称他为公婿穿。

晋襄公死后，同为晋国六卿之一的狐氏的狐射姑的从中捣鬼，赵盾一度想立被遣送到秦国做人质的晋文公的儿子公子雍，后不得已，又立了晋襄公那年幼的儿子夷皋，是为晋灵公。

这晋灵公非常顽劣，自小就不爱受赵盾的约束，长大后，和赵盾的关系非常紧张，好几次想杀赵盾。

所幸，赵盾忠心为国，得到了国人的尊敬。晋灵公派出的刺客和杀手，都被赵盾的忠心所感动，没有下手。

赵盾迫不得已，作出了逃亡的姿态。

没等他离开国境，他的堂弟赵穿便弑杀了晋灵公，迎回了赵盾。

赵盾随后拥立了在东周做人质的晋文公的儿子公子黑臀，是为晋成公。

赵穿自恃有功于赵盾，多次向赵盾请求卿位。

赵盾前思后想，最终还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拔弑君的赵穿。

赵穿悒悒不乐，不久就死了。死前，郑重地把他的儿子赵旃托付给了赵盾。

赵盾在不久之后也死了。

赵盾死前感激庶母赵姬的恩德，临终前留下遗言，吩咐将赵氏宗主之位让给赵姬之子赵括。

这样，赵盾这一支系，又回到了旁支。

不过，凭着赵衰、赵盾两代人的功勋，赵盾的儿子赵朔的地位并未受到影响，赵朔还娶了晋成公之女赵庄姬为妻。

可惜的是，赵朔命短，在赵庄姬过门后不久就病死了。

赵朔的儿子赵武还是婴儿，没法继承赵朔的卿位。

那么，赵盾这一支眼看是要没落了。

道理很简单，晋国卿位的名额有限，所谓僧多粥少，竞争激烈。就算赵武日后长大了，以其是赵氏旁支的身份，也是很难获得卿位的。

赵庄姬想到的就是如何帮助儿子赵武夺回赵氏宗主之位。

在这过程中，赵庄姬与叔叔赵婴齐有了很多交往，产生了感情。

赵同、赵括兄弟有所觉察，认为赵婴齐与侄媳私通，有辱家风，将之驱逐出了晋国。

赵婴齐后来去了齐国。

老覃在这里插一句，赵同、赵括和赵婴齐乃是同一母亲所生，很可能，赵婴齐的名字不是叫“婴齐”，而是叫“婴”，只是因为他后来流亡到了齐国，才被人们称为“赵婴齐”。

奸情被戳破的赵庄姬恼羞成怒，她在晋景公面前诬陷赵同、赵括，说他们哥俩将要作乱。

早就想搞垮赵氏家族的栾氏、郤氏家族趁机出面为赵庄姬作证。

晋景公也不满赵氏家族的专权，于是发起赵氏“下宫之难”，诛灭了赵同、赵括这两支。

前面说了，根据后来发生的赵武之孙赵简子杀邯郸大夫赵午的史事来看，弑杀了晋灵公的赵穿这一赵氏旁支并未受到牵连。

赵氏“下宫之难”的受益者，除了栾氏与郤氏，还有“赵氏孤儿”赵武。

因为赵同、赵括这两支已灭，他重新成为了赵氏宗主，后来不但进入六卿，还成为了晋国的正卿。